天色微明,尼罗河里河水在静静地流淌。身材高瘦、脸庞黝黑、鼻子尖尖的祭司专注地观测着东方。这是一位专司观测天象的祭司。尼罗河以东的沙漠,现在被称为阿拉伯沙漠(尼罗河以西为撒哈拉沙漠),在这名祭司的眼中,太阳将从这片沙漠中升起。根据古埃及的历法推算,新年就要开始了,尼罗河也该泛滥了,但新年具体在哪一天,要由天文观测来确定。
在公元前4000年,埃及人就把一年确定为365天。在古王国时代(公元前3100—前2200年),当天狼星清晨出现在下埃及的地平线上,也就是与太阳同时升起(天文学上称为偕日升)时,尼罗河就开始泛滥,埃及人也把这一天定为一年的第一天。观测天象的祭司清晨密切注视着东方地平线,就是为了找到那颗天狼星。“啊,天狼星和太阳同时出现了”,祭司精神振奋起来。很快,消息从下埃及传到上埃及,进而传遍整个埃及。新的一年开始了,尼罗河两岸的庄稼该收的大部都收了,但还应该清理一次;泛滥后勘界用的标志该埋的都埋了,但还应该检查一次。然后,就静静地等着那浩浩荡荡的尼罗河水夹带着肥沃的泥土和神灵的旨意来吧。
与黄河、印度河、幼发拉底河等同样孕育了古文明的河流不同,尼罗河的泛滥极有规律,每年洪水何时来,何时退,古埃及人很快就掌握了。每次洪水泛滥都会带来一层厚厚的淤泥,使河谷区土地极其肥沃,庄稼在这里可以一年三熟。但洪水之后,土地的边界全部被掩埋,重新界定土地需要精确的测量,于是在埃及产生了一个特殊的阶层——土地测量员。
这些土地测量员很可能是现代测绘学的鼻祖。在我所了解的历史中,找不到更古老的有关测量的记载。公元前4000年,也就是6000年前,他们就活跃在尼罗河两岸了,他们真正开始测量的历史可能更早。悠久的历史并不让我太惊讶,让我惊讶的是他们名声的显赫。翻开任何一本稍成规模的科技史著作,都会对古埃及的土地测量员记上一笔。然而这寥寥数笔无法让人领略到测量先辈们真正拥有的辉煌,让我们来读一段有关一名古希腊哲学家的故事。
在因特网时代,我们把世界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实体的,称为原子世界;一个是虚拟的,称为比特世界。第一次提出“原子”这个概念,并宣称“世界由原子组成”的是古希腊哲学家德莫克里特(Democritus)。他从希腊出发,游历了埃及、巴比伦、波斯、印度等文明古国,而他漫游的资金是父亲留下来的遗产。等他回到希腊,父亲的遗产也基本耗尽,当时他所在的城邦对子女挥霍父辈遗产是要问罪的。据说他在法庭上以自己刚刚完成的学术著作《大世界》为自己辩护,终于说服法官,免以处罚。辩护词中有这样一段:
在我的同辈中,我游历了地球的绝大部分,我探索了最遥远的东西;我看见了最多的土地和国家;我听见了最多的有学问的人的讲演;勾画几何图形并加以证明没有人超过了我,就是埃及的土地测量员也未能超过我。
在远离埃及几千公里的希腊,德莫克里特为了证明自己“勾画几何图形并加以证明”的水平高超,以埃及的土地测量员来做比较,说明什么呢?说明埃及的土地测量员是世界闻名的。这是2500年前的故事,要知道,6000年前埃及就开始土地测量了,是不是在这3500年时间里,他们都是那么名声显赫?在测量员默默无闻的现代社会,想一想我们这个行业的先辈们在人类文明一大半的时间里曾经那么辉煌,是什么滋味?
所以,在我的心目中,尼罗河是测量员的圣地。我一直盼望有一天能够朝拜尼罗河。然而,第一次看到尼罗河却不是在埃及,是在苏丹首都喀土穆。那是1998年11月,我作为一名测量工程师被派往苏丹进行油田地面建设的勘察工作。我们的业主是大尼罗河石油作业公司(英文简称GNPOC),公司的办公地点就位于尼罗河边。我到GNPOC去拜访一位朋友,在这位朋友的十层楼上的办公室,一眼就看到了窗外的尼罗河。11月底,北京刚刚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苏丹却是烈日炎炎,明媚的阳光照着波光粼粼的尼罗河,两岸翠绿的棕榈树和农作物生机盎然,有皮肤黝黑的苏丹农民在地里劳动,也有人坐在烈日下休息。我奇怪,离他不远处就有一个树,为什么他不到树荫下休息?这种景象与我想象中的尼罗河完全相符,时光倒退5000年,埃及的尼罗河两岸也是这样一番景象吧?
然而,等到1999年7月,我完成了在苏丹的工作,回国顺路游览开罗时,尼罗河却让我那么失望。这哪里是埃及的尼罗河?这分明是武汉的长江嘛!尼罗河两岸高楼林立,河上大桥飞渡,汽车穿梭。荡舟尼罗河,那种神圣的和神秘的感觉没有了,却有在武汉读书时从武昌到汉口坐轮渡的感觉。余秋雨在随凤凰卫视的千禧之旅途中感叹,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开罗这么破旧。我却没有这种感觉,只觉得开罗与中国任何一个大城市都相像。
我知道,拜访尼罗河不能在开罗,要到离开罗780公里以外的卢克索。那里曾经是法老时代古埃及的中心,那里有法老的后代,更有数不清的古老陵墓和石雕。古老的祭司就是在那里观测天象的,土地测量员就是在那里的尼罗河两岸创造辉煌的。可惜,我没有去卢克索的机会。
没有机会去卢克索,却有机会参观金字塔,因为金字塔距开罗城不远。看了金字塔,就知道埃及的测量员水平有多高。埃及最著名的金字塔是古王国第四王朝(公元前2700年)国王胡夫的陵墓。胡夫金字塔高146.5米,底边宽240米,由230万块大石块叠垒而成,每块石头都经过精工磨平,堆叠后缝隙严密,连小刀也插不进去。它的北面正中央有一入口,从入口进入地下宫殿的通道与地平线恰成30度倾角,正好对着当时的北极星。据说,金字塔坐落的岩石地基经过仔细平整,水平度极高。所有这些,都需要精密的施工测量。然而,在我所见到的科技史著作中,从没有人把金字塔的建造和尼罗河边的土地测量联系起来,我想,在金字塔的建造过程中从事施工测量与在尼罗河边从事土地测量,应该是同样一批人,至少应该采用的是相同的仪器和技术吧?然而,他们究竟使用的是什么仪器,采用的什么技术呢?没有人知道。
在历史学家心目中,古埃及的土地测量员对历史的最大贡献是在几何学方面。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把埃及的测量技术引进希腊,并将之发展成一般性的几何学。有个故事说他在埃及求学期间运用相似三角形原理求出了金字塔的高度。方法是:当人的影子长度与人的高度相等时,测量金字塔的影子就得出了金字塔的高度。几何和代数是整个数学大厦的基石,没有数学就没有电脑,没有电脑就没有网络。我们今天所拥有的一切竟然与数千年前尼罗河两岸的测量员有密切联系,他们当然应该享有全世界的尊敬。
可是,如此显赫的群体,他们当中的杰出代表叫什么名字?有谁知道吗?没有人知道。我在埃及博物馆参观时想努力寻找一张古老的地图,寻找一位古老的测量员的名字。可惜,我的学问不够,参观的时间也不够,或者,博物馆里就根本没有这些。古埃及文明的湮没是欧洲人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行。公元前47年,凯撒大帝攻占埃及,将亚历山大图书馆的70万卷图书付之一炬,包括那本著名的《埃及史》;400多年后,公元390年,罗马皇帝禁异教,驱散了唯一能读懂古代文字的埃及祭司阶层,结果所有的古迹、古碑很快没有人能够解读了。辉煌了几千年的埃及土地测量员,只留下让人惊叹的成就和无数未解之谜,随古埃及文化一起,像来去无踪的飞碟一样,消失了。
其实,我早已明白,即使没有人为的破坏,测量员的名字也是不容易让人记住的。即使名字被记住了,也是冠以别的头衔。在任何一本科技史著作中都被浓墨重彩地描写的泰勒斯,精通埃及的土地测量学,可以算是一位测量学家吧,可他总是被称为“古希腊哲学家”,他的名言是:“万物源于水”;第谷是一位杰出的天文测量学家,他一生都在观测和记录,临终,他把毕生的观测资料交给了眼睛不好但脑子极好的弟子开普勒,于是有了著名的开普勒三定律,可史书上记载,第谷是天文学家;伽利略也是测量学家,在穷困潦倒时,他制作了一些天文观测表格,售给那些喜欢航海的贵族子弟,帮助他们在大海中航行时通过观测天象来确定经纬度,他还曾为他的军人学生写了一篇论述三角测量的论文,后来还发明了“军用测位罗盘”,可每一个中学生都知道,伽利略是一名物理学家;高斯是测量学家,他创立的高斯投影在世界上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国家都还在使用,可他却被称为“欧洲数学王子”。也许,发生在十七世纪的这样一件事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牛顿根据力学原理推测地球应该是两极稍扁、赤道略鼓;格林尼治天文台台长,也是一名大地测量学家,根据测量结果推测,地球应该是两极略鼓、赤道稍扁。双方争论不下,再一次测量,一支队伍到格陵兰,一支队伍到印度,这一测就是十年,结果证明,牛顿是正确的,测量学家错了。是不是从此以后,测量学家再也不会与物理学家齐名了?
其实理智地想一想,测量就是一种为其他工作提供资料和数据的手段,上面提到的泰勒斯、伽利略、第谷和高斯确实是优秀的测量学家,但他们之所以名扬四海,还是因为其他方面的成就,或者为其他成就的创立提供了具有决定意义的资料(比如第谷)。
离开尼罗河,离开那个以尼罗河冠名的国际石油公司,已经一年多了(本文写于1999年末),心中却时时地想起尼罗河。什么时候,能够到卢克索,在尼罗河边,在测量先辈们创立辉煌的地方,摆一台全站仪,或GPS接收机,接收来自远古先辈的信息?或者向他们表达一声后来者的问候?
测量员一拨拨地过去,只有尼罗河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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